在分析治疗过程中,患者因为“移情”而爱上分析师,致使分析关系被性欲化或色情化,这是一个常见的临床现象。
弗洛伊德在1915年谈到发生在分析关系中的“爱”。他指出,一些女性患者在治疗关系中宣称她“爱上了分析师”,以至于达到了拒绝继续按照常规接受分析治疗的程度。譬如,她们会抵制将针对分析师的情感解释为移情,更不会去理解这种情感的原出处。对患者而言,分析治疗仅被用于表达爱意,并因分析师在场而感到满足。也就是说,患者之所以仍要继续与分析师见面,并不是因为她想讲述些什么或想搞清楚什么,而是因为她想见分析师——这个男人,并与之相爱。在一些较为极端的个案中,她们可能会见诸行动,要求分析师对她们的“爱”做出实际的回应。尽管弗洛伊德并不认为这种“移情的爱”是分析治疗的禁忌,甚至认为它是治疗过程中的“正常的、可控的”事情,但当实际遭遇到这样的女病人时,弗洛伊德仍然建议“换一个医生”,并称这类患者具有“原始的热情”和“儿童的特征”。
当患者这种“热烈”的情感发展到强烈渴望被满足、创造性的分析工作被终止的时候,据此我们便可以认为出现了严重的病理性移情。不过,这种移情既可能属于神经症性水平的“性欲化移情”(sexualized transference),也可能属于更为原始的“色情化移情”(eroticism transference)。在临床概念上,我们可以将性欲化移情与色情化移情区分为两种不同人格水平的移情,也可以将色情化移情视为性欲化移情的一种原始极端形式。
在性欲化(情欲化)移情状态,患者被强烈的性欲望所驱使,但同时又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性幻想。也就是说,患者对自己的冲动保持了起码的控制,对分析师保持了起码的理智判断——分析师只是看起来“好像”是父母但不等于父母。在患者的想象层面,他们可能像曾经对待父母那样去对待分析师。不过,这种性的想象起于冲动,止于表达,并不会轻易见诸于实际行动。性欲化移情的合理性在于,一位女患者,因为她对父亲怀有某种特殊的不能够表达的情感,这使她产生了在分析师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并表达这种压抑的情感的愿望,这是容易被理解和接纳的。要知道,一旦她的这个愿望不能得以表达,分析师与她建立起工作性移情的尝试也将是徒劳的。
而在色情化移情状态,患者不仅表现出强烈性爱倾向,而且她们从治疗一开始就“坚定地要求分析师要像父母(曾做过的)那样对待他们”,她们并不因为自己有这样的愿望而感到不安或害羞。如果分析师不对她们的诉求做出积极响应,她们会毫无顾忌地表达愤怒。某些情形下,色情化移情可能达到丧失现实感知觉能力的程度。也就是说,色情化冲动的强度、当事人的现实检验能力以及见诸行动的程度,标示了患者疾病的严重程度。一般而言,色情化移情的人通常不是神经症性水平的患者,他们是边缘性水平的病人,或者是可疑的精神分裂症或妄想性精神病患者。在这些病人看来,分析师就是他们的父母!这并非说患者已经达到“坚信分析师就是真正的父母”的幻觉或妄想水平,而是说在他们的认知和情感逻辑中,分析师理所当然地应该承担起作为父母的责任。
在色情化移情关系中,患者具有幼儿特征的冲动并非隐藏状态,而是直接显露于外。患者哭喊着,要求将她/他的幻想变成现实,并且坚信在分析关系中,她/他可以获得一个父亲或者母亲。
色情化移情是本我阻抗或习惯性阻抗的一种形式,其特点是要从分析师那里获得爱和性的满足,而当事人自己并不觉得这些要求是不合时宜或不恰当的,也就是说,他们是自我和谐的。在色情化移情状态,患者寻求的是刺激和快感,他们只是释放这些情感并反抗分析工作。他们急切地赴约,但不是为了内省,只是为了享受躯体的接近,他们期待分析师以行动来回应自己的冲动。临床事实证明,有着色情化移情倾向的患者不能忍受经典精神分析的要求,他们不适合经典精神分析的技术设置。建议不要使用躺椅进行自由联想,更不要将分析工作的重点放在针对患者欲望或本我进行的联想中。因为这种非干预性的分析,可能使患者的欲望再次处在一个不受遏制的激发状态。
色情化移情是一种强烈的、活生生的、极不合理的对分析师的关注,其特点为明显的、表面看来是自我和谐的对分析师的性要求。不过,这种要求一旦在分析关系中无法实现,患者可能需要寻求一个替代者,以便将其带到分析以外的情境中,或者被带到分析之后为将要发生的行为的想象中。这些现象表明,色情化移情是一种婴儿化的反应,它与刺激有关,而与爱情无缘。移情中的患者,他们像是对“爱”或“性”成瘾,其色情化移情是热烈的、执着而急切的……假如不能从分析师那里得到满足,其反应则是自恋性暴怒。他们往往通过投射和否认,假想分析师实际上是爱他们的。因此可以说,色情化移情与患者极早期的经历和前俄狄浦斯阶段的一些创伤因素有关。
关于色情化移情的可能的解释有:儿童时期发生于俄狄浦斯期的性诱惑被儿童发现或觉察,致使欲望被过早激发而无法得到理解,难以将其控制在潜意识中;来自父母或监护人对儿童的本能活动产生的过度刺激;强烈的手淫冲突;对发生在卧室内或浴室中的乱伦或同性恋行为的家庭宽容,等等;早熟和乱伦的性行为的再现和重复,包括诱惑性的儿童性游戏、群嬉、在父母或祖父母的床上不恰当玩耍等。这些创伤均被视为与色情化移情有直接关联。正因如此,对此类患者而言,分析工作可能被当成一种有趣而危险的诱惑性游戏,通过对情欲的诱惑性迎合,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患者维持一种早期的自恋状态。
与性的欲望有关的移情是由诸多因素决定的,它在分析工作的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强度和反应,但它相对普遍存在。从一般意义上的“爱恋的情感”到强烈的“性吸引”,从普遍存在的潜意识层面的性愿望(情欲)到为意识所接受的自我和谐的色情化移情关注,构成一个连续体,持续的情欲图谱。在色情化移情这一端,女性患者针对男性分析师的移情比较常见,而男性患者针对女性分析师的色情化移情则相对较少。这大概是因为,不仅男性分析师更容易受女性患者的诱惑,而且女性分析师的母性角色,能够在相当程度上消解男性患者的性欲望和性幻想,从而阻遏了色情化移情的泛滥。
作为分析师,在患者产生色情化移情的时候,需要帮助患者尽最大努力地去辨识、阐明他/她的情感。同时要求患者报告伴随这些情感可能出现的联想,让他们发展出具有现实检验性的认知,以便能配合分析师维护分析治疗的基本框架和技术设置,并在安全疏泄被压抑情感的同时,获得新的体验和领悟。
(南岛/向程)
(附录1):性欲化移情(sexualized transference)——个案片段
病人K女士在她分析的第三个月,在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犹豫后告诉我,她发现自己对我有性的冲动。
这让她很尴尬,毕竟她是个已婚妇女。她知道我也已婚。况且我也分明不会在意她。
沉默。
她还说这都是正常的,她只是太尴尬了,无法说出她的性冲动,这太丢脸了。
停顿,沉默,叹气。
当她开车时,她会突然闪现我拥她在怀里的画面。当她读书或看电影时,她会想象我是其中的英雄人物或情人。同时,她是我的情人。晚上入睡前,她会想我,想呼唤我。病人继续这么说着,描述着不同场景中对我的性渴望。
而我意识到她的叙述尽管范围完广,但不够深度和聚焦,同样感觉到尽管她有尴尬与胆怯,但仍有着良好的工作联盟。
因此我向她指出:你对我充满了性的渴望,一再的出现,但似乎你没有确切地描述你和我的空间发生了什么。请试试看!
病人道:“我想让你把我紧搂在臂膀里,紧紧地,以至于我无法呼吸,抱起我把我扔到床上。然后我们做爱。”
长久的停顿。
我问道:“做爱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病人回答道“撕破我的睡袍,狂吻我的唇,如此地用力,弄痛了我,让我无法呼吸。强迫我分开双腿,并且将你的阴茎猛插入我的里面。它很大,它会伤害我,我喜欢它。(停顿)当我这样说时,我会想到一个有趣的细节,你的脸没刮,胡子扎痛了我。奇怪,你似乎总是刮的很干净。”
当病人描述性的幻想细节时,我注意到:有两处提到“无法呼吸”,受虐愿望,被抱起来,扔到床上,巨大的阴茎。我回想起她在6岁时曾有过几次哮喘发作,当时她的母亲嫁给了一个有点施虐的继父。对这个移情的解释似乎变得清楚了:我是这个施虐的继父,满足着她的受虐倾向、内疚、俄狄浦斯期的愿望。我可以自己做出解释,但我希望让她来发现。
因此,我问她:“当你是个小女孩时,谁会常用他的胡子扎你?”病人此时完全是在喊:“我的继父!我的继父!他常爱用脸扎我来戏弄我,他会抓起我,挤捏我,把我扔到空中,我几乎不能呼吸。但我想我喜欢这样。”
回到澄清的技术。当我感觉到病人尚未形成完整移情画面,而且我想尝试让她继续补充,所以我就此向她面质。同时,我告诉她我能理解这对于她来说有多难,但我希望她能够更为准确而细致地描述细节。我的提问直接、开放,但不强求,却很坚定。当她说“做爱”时,我以同样的方式请她解释“做爱”指的是什么,我的语言和语调既不冒犯,也不羞怯。
(附录2):色情化移情(eroticism transference)——一段独白
我的沉默没有如往常那样使她平静下来,当她的焦虑烦躁愈演愈烈时,我觉得有必要对她说,她可以放松对自己的控制,让事情自然发生,因为我不会让任何可怕的结果发生在她身上。
病人拨动着身体,双手绞在一起,出汗。
她开始对我大喊:“我恨你,我恨你,都是你的错,我想要你的阴茎,给我,那是我的。”
然后她停了下来,她将双手放在阴部说:“我突然很想小便,尿的到处都是,只为了向你证明我也可以象你一样……只为了向你证明我恨你,鄙视你……都是你的错……我想要你的阴茎,它真的属于我,是我的,我要得到它,拿来……求你把它给我,求你,求你!我请求你……”
然后病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
沉默了几分钟后,我向她解释了她刚才是如何通过我再次体验了至今仍被压抑的童年早期的记忆残片碎,一种深埋在心中的源于童年早期创伤的阴茎嫉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