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者对梦境的陈述
“我(完全是当时的那个3岁多的小女孩的本色形象)一个人沿着一条长满青草和芦苇的狭窄公路往前走,经过青石板的阶梯,穿过一栋红色的装潢豪华的木楼(很像某个电影里的那种,还配备着一部浅金色的老式电话机),来到了我出生的那家医院(我妈妈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的车库里,一辆兰色的巨大卡车停在那里。我仔细看了一下车轮下面宽宽的长方形沟壑,感到有点害怕自己掉进去。
这时,突然天黑了下来。我发现自己已经被锁在黑洞洞的车库里,车库里的车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个黑黑的、深深的长方形沟壑再逐渐变大、变宽,向我蔓延过来。我很害怕,转身拍打着上锁的铁栅栏的大门,却没有一丝力气。
突然,门外出现了一个黑影,“嘴”里叼着一朵艳黄色的百合花。他(我在梦境里感觉他是个成年男性)向我伸出“手”,我紧紧地抓住他,一下就发现自己已经出了车库,并默默地跟着他走。我忽然想弄清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就抬头仔细地看他,刹那间,他用口里的黄色百合向我一吹,我就一下变成了地上的一个影子。”
此时,我就惊醒了。
这个梦境中有几个细节:1、当时生活中的我是短发,因为妈妈一直不允许我留长发,以免我过度关注外貌而变得虚荣,所以我在20岁以前从未留过长发。但是在梦境中我在头顶两侧梳着两条短短的小辫子。2、在整个梦境中,除了青色的草、褐色的芦苇、红色木楼、浅金色的电话机、兰色的大卡车、艳黄色的百合之外,其它东西都是灰色和黑色的。3、整个梦境都是没有任何声音的。4、在整个梦境中,除了那个影子以外,我始终没有见到任何“人”。补充一点,我是四川人。
(二)梦的素材及其象征(分析师的主观解释)
青草和芦苇的狭窄公路:
母亲的产道。一个人在长满青草和芦苇的狭窄公路上往前走,则是一个对出生过程的描述,它来源于梦者对出生过程的记忆,也是关于出生的普遍性的象征语言。
装潢豪华的木楼、电话:
这是梦者对自己幼年生活的家(原生家庭)的描述——可能是想说明,这是一个比较富裕的、条件优厚的知识分子干部家庭,一个有教养的家庭。梦者通过“出生”来到这样一个家庭。“电话机”是用于沟通的工具,用“浅金色”、“老式”来定义“电话机”,是对这个家庭的教育和沟通模式的描述,隐含了“正统、庄重、教条、权威……”等意义。
医院的车库:
指梦者所处的情感空间,不过这个空间是属于母亲的,受母亲影响或操控。或者说“医院的车库”就是梦者与母亲的关系象征。那么,我们可以设想:梦者有一段婚姻,或者曾经有一段婚姻,不过这桩婚姻却极有可能因梦者与其母亲的情感纠葛而受损。同时,“医院的车库”还凝缩了“疾病”、“扭曲的关系”等意义,这是梦者使用“医院”来界定车库的理由,可能的意义是“令人感到窒息的母女关系”。
当然,由于母亲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梦者又恰好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医院”的另外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母亲”的代名词。
车库,一种泊车的空间,由于“车”通常代表一个人在与别人的关系中构成的自我空间或关系空间(不同的车有不同的所指),因此这里,“车库”代表梦者与母亲的关系空间;车就是梦者自己,车不行驶时才进入车库,故而“被锁在车库里”指梦者受她的母亲的情感控制。
蓝色的巨大卡车、深深的长方形沟壑:
“卡车”代表某种压抑(压制、控制)的力量,这种力量通常与性有关。弗洛伊德强调过,“被卡车碾过”是一个性关系象征,而且是一个具有伤害性关系的象征。梦中“深深的长方形沟壑”代表了情感创伤。“蓝色的巨大卡车”指强权而负重的父亲或者丈夫角色;又因为“蓝”是“男”的谐音(四川人特有的发音),而“使用谐音造梦”是梦常见的象征手法。由于梦者没有联想资料,不能明确“卡车”的所指。
在对卡车的分析中,我有一个设想:梦者在潜意识层面存在“同性恋”倾向,这并非指梦者在现实的性关系中符合“同性恋”诊断标准,而是说,梦者与女人的情感牵连,大大高于她与男人的情感牵连,而且在与女性的关系中,替代性地扮演了“男性”、“丈夫”等心理角色。这与梦者母亲痛苦的婚姻关系有关。然而,也正是这种心理角色,让梦者感到压抑和痛苦。
第二段梦境表达了梦者对自己的情感受控状态感到焦虑和恐惧,因为在这种受控状态中,存在着某种压抑的力量,制造的情感伤害也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因而感到恐惧和焦虑。这不是梦的预见,而是对梦者生活现实的描述。
黄色百合花:
“百合花”在一般意义上代表纯洁无暇的爱情,暗喻婚姻,是“百年好合、情感交接”的意思。百合花所象征的男女爱情关系,并非婚外的关系或者与婚姻无关的爱情。为了强调男女爱情特征,梦者使用了“艳黄色”对百合花进行了界定,这是梦者自己内心深处所企盼的那份爱情的主观表述——艳丽、高贵、快乐、天长地久。“嘴”里叼着黄色的百合花,是一个男女关系象征。在这里,百合花亦可理解为就是梦者——被爱所激发的状态,可视为梦者心态的自我表达。“嘴”里叼着百合花,指被男人语言爱抚或者亲吻的状态。
黑影和影子:
梦中,黑影的“男人”和变成影子的“我”——这两个“影子”所表达的意义是不同的。“影子”通常与“虚幻”、“不确实”相关联;另一层则是“被动地跟随、陪同”如同“影子般的女人”所表达的意义,不管怎么说,“影子”是最忠实的、低调的同行者,它总与你随行不离。
梦中最有趣的是:先是“黑影”般的男人出现,在这里,取用了“虚幻”的意义,继而这个男人又用百合花一吹,把我变成了跟随他的“影子”,则象征了梦者被爱的表达所“征服”的过程,取用了“跟随”等意义,实现关系从虚幻到现实的转换。这段梦境是对爱情动态过程的生动描绘,是梦者无意识愿望的表达。
不过,与通常的梦不一样之处是,梦者在梦中使用的是“黑影”男人,而不是一个清晰的男人素材,这或许在隐藏某个清晰的男人的脸——一个梦者生活中所熟知的男人(这一点,梦者可以自由联想)!或者,表明了梦者的恋爱态度:梦者的愿望仅仅停留愿望阶段,与一个主观想象层面的男人恋爱,而不是真的遇到了某个追求者。这种爱的渴望占据了梦者整个心扉。所以梦者说,整个梦境中,除了那个影子以外,我始终没有见到任何“人”,便可以理解了。
(三)讨论:梦语言的精确性及释梦的不确定性
学员:梦的第一段讲的就是一个人从母体分离,通过产道来到这个世界的过程,梦者出生来到父母的家。在这个家庭,梦者受到了来自父母的严格的、甚至是刻板化的传统教育,这与梦者提供的联想资料“当时生活中的我是短发,因为妈妈一直不允许我留长发,以免我过度关注外貌而变得虚荣,所以我在20岁以前从未留过长发……”相呼应。于是我在想,梦者应该是一个待人接物有分寸的、略带矜持的、有教养的优雅女性。但是,接下来的梦境中——“来到了我出生的那家医院(我妈妈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的车库里,一辆兰色的巨大卡车停在那里”——我们无法确定“车库”所指的究竟是梦者与母亲的关系空间,还是梦者自己的婚姻空间,这好像与“卡车”的解释有关。
向程:嗯,这里是梦的关键!因为缺乏梦者的联想资料,以及梦者别的生活资料,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够确切地、很具体地知道“卡车”代表什么。不过我坚信,“兰色的卡车”是一个男性象征,它可能的“所指”有三个:父亲,丈夫,或者梦者“男性心理角色倾向”的自我意象,也就是说,是梦者自己。
学员:您的理由呢?
向程:你也许已经发现,“兰”与“男”是相近的音,四川人(我们不知道梦者是否长期在四川生活,但她是四川人)更容易将其混淆为一个音。更重要的是,“兰色的卡车”是一个词语上的错误,应该是“蓝色”而不是“兰色”。这是一个无意识笔误,似乎在提示什么!我相信这是梦的“移置”手法——将梦的重要意义隐藏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中,并显示出某种不合逻辑(常理)的变形或者荒谬,从而为意识对梦境的理解留下蛛丝马迹!
学员:这样的分析显得很精细,想法也很周密,就像在做科研工作!要是——,有人刻意制造出一个梦境,我们就会上当。
向程:除非是有意识恶搞!或者梦者在修改自己的梦之前已经完全理解梦的意义,然后进行理性修饰。否则,我们都可以按这样精密的方式对梦进行分析还原。我相信,梦的意义是唯一的,梦的运作逻辑是精密的,只是,我们对梦的解释——或者受释梦者主观看法的影响,或者受联想资料不足的限制,或者因释梦者的专业角度不同——往往是不确定的……。从理论上讲,假梦是可以识别的,因为经刻意修改的梦,往往不具备某种精确的逻辑。
学员:向老师,我在想呵,在这个梦中,如果我们把“卡车”解释成梦者的父亲(客体意象),那“车库”就是“梦者、母亲和父亲三者构成的原生家庭空间”,包括了父母的婚姻和亲子关系在内;如果把“卡车”解释为梦者的丈夫(客体意象),“车库”就是梦者的“婚姻空间”;如果把“卡车”解释成是梦者自己,“车库”就是梦者自体(自我)意象与母亲(客体)意象之间的关系空间。这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来访者的梦,治疗师需要对这些进行确切的界定吗?
向程:是的。就这个梦来说,我们并不绝望!你看呵,梦中有这样两段陈述:先是“我…来到了我出生的那家医院的车库里,一辆兰色的巨大卡车停在那里”。然后是“我发现自己已经被锁在黑洞洞的车库里,车库里的车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个黑黑的、深深的长方形沟壑再逐渐变大、变宽,向我蔓延过来”。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学员:第一次说到车库的时候,好像是对车库的观察和描述,“巨大卡车停在那里”,“那里”一词,说明梦者没有把自己放到车库的空间中,而只是一个视觉映像;第二次说到车库的时候,梦者已经置身其中,大卡车不见了,只留下轮胎的印迹。有点怪怪的,似乎在伪装什么?
向程:对。在我出生的那家医院的车库里,有我,还有那个黑黑的、深深的长方形沟壑。这就是梦者对车库的界定,三个要素:①我出生的车库;②我;③沟壑;与前面的描述相对应,梦者用“我”置换掉了“大卡车”。所以,我倾向于把大卡车解释成梦者自己——一个在和母亲的关系中扮演男性心理角色的自己。尽管我不能够很确定。
学员:如果这样的话,我反倒觉得——,可以把“兰色的巨大卡车”看成梦者的父亲更合理。可以假定,由于父亲与母亲的分离(譬如:父母的离异,或者父亲对母亲情感交流的回避),以致于母亲处于渴求情感慰藉的状态,梦者在成长过程中自动地“替换”了父亲的角色,站到了父亲的位置上,对母亲施予怜爱,从而受控于母亲。这样行吗?
向程:嗯——,赞成!应该是这样的,或许你的解释更合理、更精确一些。“卡车”是梦者的父亲意象。这样的讨论受益匪浅。
学员:我想确认一个观点:您在分析工作中,是更看重来访者的自由联想,还是更看重您对梦的逻辑的把握和理解?
向程:当然是后者!我更看重“能指链”(雅克"拉康语)。来访者的联想也很重要,如果真的是自由联想的话。不过,大多数梦者所谓的联想,并不是自由联想,那不过是梦者在清醒状态下的理性思考而已,正如大多数的分析不过是分析师的主观投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