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欲期力比多固著的孩子,由于得不到足够的母爱,处于长大之后难以具备关爱别人的能力。为了近乎掠夺性地取得储备,他们对待他人的基本方式是敌对、妒羡、抗拒,而这种敌对。由于内心未能完成成长过程,他们的需要与渴求不是以成熟个体的方式体现出来,而是“咬”(如口出恶言)和“哭”(如自怨自艾)出来,其中还包括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出于生物本能,他们也会打架,但做不到打完就了结,而是“打一架结一辈子仇”;他们也会有性和婚姻,但性冷感和性无能的比例会很大,婚姻也就难以幸福。试想,婴儿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性欲与浪漫爱情体验,又怎么可能不把婚姻、爱情与对父母的依赖混为一谈?
与这样的个体相处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他们不以遵守规则和自我控制而是通过“吃”“占有”甚至“掠夺”来获得安全感,长大之后他们也不习惯于遵守实际的人际规则,尤其是那些妨碍他们满足口欲期欲望的规则。所以从法制到法治的过渡显得很难,“潜规则”盛行成灾,人们办事遵循的大多是“他不吃这一套”;“给他点甜头吃吃”和“吃了人家的嘴软”等等。尤其当这样的个体占据了社会中的大多数时,亚瑟.史密斯笔下那种“顽固的灵活性(Inflexible Flexibility)”就在所难免。尤其对于那些企望摆脱或已经摆脱口欲期人格的人,这种“顽固”就显得更令人绝望了。
存在即合理。口欲期人格总是受到一种人的欢迎,即“王权统治者”。“父母官”这个称呼的发明绝非偶然,而恰好是人们发自潜意识对现实最绝妙的形容。口欲期的孩子依赖父母,服从权威,不敢反抗也不会有怨言,前提是能保证他们欲望的满足,即“吃”。这样的人管束起来是容易的,只要控制他们的生存资源就可以。中国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有成千上万条原因,归结起来却只有一条:农民连饭都吃不上,饿殍遍野时,才会起来造反。但凡能有一口饭吃,决不会有大规模的“造反”,更不要说带有社会变革性质的“独立战争”和“大革命”。
作为管理者,或者江湖大哥,你越是表现得像个父母,比如替“孩子们”的争执主持公道,保障“孩子们”有饭吃,不要让“孩子们”过得太受罪,虽然你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还是能够被承认和肯定。最近那部电视剧《旗袍旗袍》中侯勇所饰演的垃圾角色“王九州”就是这样的父母般的江湖大哥,他们也因此可以得到自己的“饭”(特权、俸禄乃至被默许的贪赃)——当然,不是来自没有自主性的孩子,而是上级的赏识,因为这样的“父母官”自己也是孩子,也着眼于吃,也受到他们的“父母”的管束。每一个官员在做父母的同时也作孩子,最大的父母是皇帝。皇帝本人也是个孩子,他可以最大限度地不讲规则,最大限度地“占有”和“吃”,正所谓“家天下”也。所以领导农民起义的人最后都不能免俗,都想要做皇帝,因为起义的起因是为了“吃”,皇帝能“吃”的最好,我有能力做皇帝,为什么不做呢?这样的农民起义,与其说是起于“义”,倒不如说是起于“利”,最后无一例外地沦为武装竞选。
由这样的人组成的社会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合作,因为合作意味着生存资源的共享,也即可能无法满足“储备”的欲望,这在安全感不够的人们看来是绝不可接受的;开拓和创造也不那么吸引人,因为需要更大的力量和代价,即使开拓了、创造了,也不能保证属于自己,不如直接“争夺”来得快。所以这种社会,就如之前上千年经历过的一样,破坏大于创造,内耗大于向外发展。地位相同的人们互相勾心斗角,向上争宠献媚,向下自居权威,一切好恶是非都按照能否满足自己“吃”的要求,即利益关系来判断,这就是“远近亲疏”,这就是“办这件事你有没有人”,这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谓的“差序格局”。
进一步地,口欲期的父母、教育者和社会,又会影响到下一代的成长,使他们不容易迈过这道坎成为长大的个体。如梁漱溟先生所言,这样的人,是心灵长不大且过早地麻木、衰老了的“小老头”——这是一种缺乏活力的状态,一种缺乏生命力的状态。而缺乏活力、缺乏生命力的个体将组成一个不那么好的社会、不那么好的民族,这样的社会和民族在这个世纪的竞争力有几多,世界还会给它多少混吃等死的时间、空间,我是不敢做出太乐观的估计的。
尊重无法改变的,改变可以改变的。面对这并不让我们满意的现实,想要“一下子解决所有的问题”是不切实际的。从现在看来,渴望摆脱或正在摆脱口欲期人格的人还是少数,也有我们能够做到且必须做到的一些事。最首要的,不能讳疾忌医,抱着“天朝上国”“优等民族”的美梦不撒手,也不可以丧失信心,认为我们没有希望。
在具体实行的层面上,其一要逐步改掉自己贪吃的毛病。行为主义者认为,人的心理对应着行为,如果能把行为加以改变,那么对应的心理特质就会变化,例如著名的系统脱敏疗法。口欲期人格最大的特点就是注意力集中于“吃”,而广义的“吃”又以对吃喝的喜好为基础,甚至对烟、酒等的过份依赖也是吃喝的一种扩展。
婴儿要长大,就必须学会离开妈妈的乳头,学会用嘴之外的身体触碰世界;我们也必须让自己变得不那么馋,变“活着为吃饭”为“吃饭为活着”。吃得饱馒头,就不必非得吃肉;吃得到鸡鸭牛羊,就无需为了“猎奇”而非要尝尝果子狸炖水牛鞭。也许这会让你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别人能吃而你不可以,但你一定不可以吃,就因为你试图长大,而别人还是个孩子,大人和小孩子比吃是很没有水平的。
其二是学会守规矩,比如守法,比如考试不要作弊,比如不要被人家“潜规则”掉。这比改正贪吃的习惯痛苦的多,因为现实中不守规矩而获得额外利益的人太多,有时候那个利益又太诱人;或者你会比别人多费很大的力气才达到了同样的目标。没有补偿,也不会有什么折中,实行起来可能会很痛苦。但一定要坚持,就像小孩子学会不尿床那样,随意尿床是很舒服,但你要长大,你要做一个成年人而不是孩子,成年人怎么可以像孩子那样不讲规矩呢?
其三是逐步让自己独立,包括独立思考、独立做决定和独立承担责任。我之所以没有说要独立说话,是因为它在当下成本太高,做起来太不易。但另一方面,不说假话、不被人利用而说话,这是可以做到的。你可能得不到由此带来的利益,但还是可以活下去,如果你能保持平和的心态,还会觉得可以接受。除了利益驱使,抛弃对权威的依附也很痛苦,如弗罗姆所言,人皆有逃避自由的本能,都想要“找个人来统治我们,不再有战争”,但那种“动物农场”式的统治,确确实实会让我们活得不像个人。
一两个人在这样做是肯定不够的,如果他们做得好,别的人也会受影响,越来越多的人效仿起来,就可能产生一种改变;即使这种改变没有发生,当你使自己摆脱了口欲期人格、顺利成长起来,起码也是在为这种改变储备希望。归根结底,社会是人组成的,一种社会病的存在,必然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处在病态之中,只有当更多的人努力康复起来,这个社会的康复才有更大的希望。还有,你想不想做病人,与别人病不病,是没有什么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