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听一个朋友倾诉,他说自己有强烈的清空欲望,但每次清空之后,又感到很不舒服。
例如,当他手机里的照片超过1000张后,他一定会刻意清空到100张,清空完后又感觉过往生活的影像所剩无多;朋友圈里的好友,他也会定期清理,事后又感觉只剩下几个同事和事业伙伴,没有了什么真心朋友;买过的好多东西,他也会因为有时候看不顺眼就扔掉,但后面又会想念起来……,这时就会感到空虚失落,觉得没有什么好东西能陪伴自己了。
如此反复清空后,感觉记忆里的美好逐渐模糊,好像白活一趟,并且还伴随着强烈的后悔,恨自己不该那么冲动。
没有获得也就没有失去,不管是获得什么,还是失去什么。其实我们的大脑都会形成一个奖赏回路,比如当我们买了什么东西,大脑会产生多巴胺这一神经递质,它会让我们在短暂快乐后诱发我们更多的购买欲,强化我们的购买行为。同样的,假如我们清空了一个房间,房间变得干干净净,这也会提升我们的自我空间的掌控感,同时大脑也会随之分泌多巴胺,强化我们的清空行为。假如平时我们非常缺乏对自己生活的掌控感,那么这种因“清空”东西而形成的奖赏机制则会更加强烈,从而构成一种强迫重复行为。
因缺乏掌控感而采取清空行为来获得补偿的心理机制,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说,跟儿童在差不多1岁半到3岁之间的“肛欲期”有关。这个阶段,儿童的性兴奋区集中于肛门相关的肌肉和神经组织,儿童通过控制和释放相关的肌群和神经的紧张来找到一种自我掌控感,并且发展出自主性。如果这一阶段父母没有很好地尊重孩子的自然发展,而是过度干预孩子的入厕或者实施严苛的行为管控,孩子就会在心理层面强烈匮乏掌控感,并可能因为父母的过度干预而产生羞耻感和内疚感,成年后就会在这个心理位置上有所固着。例如一些人之所以成为了控制狂,就是因为童年太匮乏自我控制感,成人后则以控制他人来疯狂弥补。
所以,过度的清空欲,其实也正是对缺乏掌控感的心理补偿,但清空后的后悔或内疚,也跟童年父母在肛欲期的过度干预脱不了干系。
不仅如此,社会环境因素也会强化我们的自我掌控感缺失。首先是信息技术发展带给我们大脑的信息超载,人脑带宽有限,不可能一天承载那么多信息,但我们每天又机不离手,想要消化这么多信息,实则难上加难,这种落差就会引发我们的掌控焦虑和失控感。
再者,我们总会羡慕那些比我们成功的人。由于网络媒体的宣传,那些成功者常常带给我们一种不拖泥带水、简约高效的印象,例如人们看见乔布斯过一种简约主义的生活,也纷纷跟风。基于社会比较心理,我们会觉得自己生活中的有些东西,相比之下显得更加掉价。买过后却没有怎么穿过的衣服,想到不仅没穿,还比自己闺蜜的衣服便宜,攀比心起,越想越不舒服,干脆就扔了算了。
我们所处社会弥漫着一种把一切客体化、工具化的趋势,更容易引发我们的“损失厌恶”心理,我们会更容易觉得家里面的瓶瓶罐罐,手机里的人和事,就那样放着没用的时候,好像总是占据着我们的空间,浪费着我们的时间,这会让我们感到强烈的损失感和压力,为了减轻这些感受,我们才会不断地去清空,清空再清空,好像坚持清空,损失就少一些似的。
说了那么多,你可能觉得我在说清空一无是处。其实,真正有问题的是病态清空,正常情况下,清空不仅必需,而且有很多好处。
首先,清空一些不需要的旧东西,就是为新东西腾出空间。
当你在持续社交,接触新的社交圈,同时能清楚地意识到一些低效的甚至内耗的圈子或人际的时候,你相当于在升维你的人际环境。研究表明,更好的人际环境的影响,会让我们成为更善良也更优秀的人。我们更愿意生活在一个好人畅通无阻、良师益友伴行的世界,这是大多数人的共识和追求。
再者,清空一些旧的习惯,就是在为新的习惯留出发展的时间。
为了更好地生活,你可以清空的是动不动就诉诸于情绪的习惯,这样你就有机会形成新的习惯。随着时间推移,你的大脑神经元会重新组织出新的结构,即便你做了一些过分冲动的事情,你也会变成一个不沉溺于后悔和暴躁而是能够冷静复盘自我迭代进步的人。
最后,当我们压力太大,我们也需要清空。
有时候,真的不是我们做了什么,压力会减少,而是因为我们停止做什么,甚至放弃了什么,才会减少我们的压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清空就是做减法,它是压力纾解的必要步骤。
太多的社交,让我们来不及跟自己多待一会儿;太多的购买,让我们都来不及好好想想我们已经拥有的意义;太多的信息,让我们早已忘记什么是知识,什么是智慧;太多的计划,让我们总是被变化打得措手不及。太多的“你该要”,让我们忽略了真正的“我想要”;太多的终点, 让我们忘记了可以休息的站点;太多的“别人的生活”,让我们失去自我关照; 太多的选项,让我们犹豫不决、焦虑,甚至让我们心力交瘁。
写到这里时,我想起了我的外婆,她有强烈的囤积欲。甚至老鼠都在她的一口民国时期的箱子筑窝了,她依然舍不得扔掉。20世纪初出生的她,因为战乱、饥荒和贫穷,导致她不仅缺乏对命运的掌控感,而且面临原始喂养的不足。尽管她嫁给大男子主义的外公后,生活的处境有了根本改善,但过去的烙印依然反映在了她爱囤积的习惯上:她害怕失去,怕突然一切灰飞烟灭,怕突然有一天自己一无所有。所以她赋予那些自己拥有的东西以保命的意义。
很多老年人不理解年轻人为何喜欢清空,年轻人也不懂老年人为何爱囤积。其实,年轻人可以协助老年人清空下囤积执念,老年人也可以用经验助力年轻人也应摒弃他们被社会所异化的部分,双方互相借力,便可以找到更好的沟通方式和共处意义。
正如亨利·戴维·梭罗所说:“一个人的富有程度与他能放下的东西的数量成正比。”在这个不断变化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着选择:是被物质和信息的洪流所裹挟,还是勇敢地放下那些不再服务于我们的事物,以寻求更深层次的自在感、满足和自由。
(熊江伟:南岛心理咨询师,南岛精神分析周四小组第20期成员)